难言（四）（1/2）
这场饭局持续了多久，那一行歌妓便唱了有多久，久了，惯了，便觉不出她们的存在，觥筹交错间，我看见程昊霖恍惚的眼神，望着同样恍惚的我，纨绔子弟都是一样的罢，他的弟弟喜爱往王依暖香的闺阁里钻，秦淮的名歌妓紧赶着同他交好，我叹了口气，眼瞅着饭局也快结束，便下意识的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冷琮的袖子，他大概也正在犹豫时机的问题，经我这样一暗示，便借口起身，我却看见程昊霖无奈一笑，摇了摇头，招呼店二耳语两句，那二便哈着腰点头走了。
不一会儿冷琮回了座位，看上去面带沮丧，同我耳语，账已被程昊霖结了。我稍稍诧异，我俩的心思都落了他的眼，心中又有些羞愧，早先他就因为王依而看不起我们，现在这隔阂似乎在消散，可终究地位有云泥之别，我们都不是不计较的人，一再欠着人家的，于心不安。
“人家既是诚心的好意，我们也就别耿耿于怀。”冷琮倒是容易释怀的人，可与程昊霖交锋过的却不是他，我心中惴惴，却也别无他法。
“怎么冷姐姐这会儿脸色不好了？”程虹雨倒是眼尖，我便顺水推舟，“没有啊，大概是因为有些乏了。”
李睿盛看看席上，“晚上还约了几个外系的老师夜登钟山，我先告辞了。”着便招呼二结账，被程昊霖一句：“已经结过”给挡了回来，我与冷琮只得道谢，连装装样子的机会也没等到，我心中懊恼，真不该来。
程家兄妹原是把车停在玄武门外，和莎莉是一样的，想来原本就相约于此。这会儿日头还未完全沉下，紫红的晚霞烧红了半个南京城。原本是想和冷琮散步回家，可他俩却执意搭我们一程，冷琮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，让我放弃了坚持。
鱼市街略带腥味的空气浮在鱼鳞般光滑的青砖路上，那青砖被太多的贩与人家主厨的佣人大妈踩过才打磨得光滑如镜。弄堂蜿蜒，到处是弄堂的出口或入口，时不时蹿出人来，行人多于是车也开得慢，少不得听见几个凑在一起的人聊些家长里短。天上，成群的白鸽在这片水泥森林之上盘旋，它们是智者，是无言的旁观者，这片森林里的人生百态都入了它们狡黠的眼里。这个我住了三年多的地方，充满了鱼腥味与市井气息，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生活，我一直这样认为，那只是过去这样认为，将来也仍是这样认为，但是，此时此刻，坐在程家汽车的后座上，我只觉得羞愧，我是太虚荣了吗？
我想起那日在程家青砖石的大宅里，他将王依的物件放在我手里，语重心长的劝诫，似乎因为出了王依这样的人，我们便更应当谨守本分，我被这样的一个人劝诫过，被这样一个流连秦淮歌坊的人劝诫过。之所以是他劝诫我，因为他是那个给钱的主，而我们家的是拿钱的那个，因为他是军阀之子，而我们不过是没落的满清贵族、苏州城内不起眼的一户人家。于是他便占了道德的上风，原来道德竟是可以用钱买的，那么我今日为了自己住在这样一个市井巷里而羞愧，于道德上似乎也是得通的。
前面拐进去就到家了，但想到进去了便是条越走越窄的弄堂，便让他把车停在了入口边上，我和冷琮自己走完剩下的路。照例是道谢与告别，冷琮倒是既来之则安之，账没有结成，那么几句好听话他也是拿手的，我却因为挥散不去的羞愧而无法思考，只是简单的谢谢，剩下的便交由冷琮处理。
“冷姐似乎不适得很，快回去休息，我们告辞了。”程昊霖盯了我一眼，同冷琮。于是我们站在街角目送他们远去，这才转身走进以被阴影吞没的巷。
程虹雨这样情深意切地恳求我有些真相不要同冷琮。这些真相若是全由我猜度出来的，我定是要的，饶是答应过她，我也是无须顾忌的，但都是她坦诚相告的，我便不能了，否则辜负了别人一片君子之心。
“今天这一顿晚饭，大概抵得上我一半的工资了。”冷琮开了口，和我想到一处去了。我点点头，能什么呢？“那李先生你见过？”谈话间李睿盛也没有隐瞒他也在莫干山别墅的事情，我又只能点点头。
“李先生留过洋，看那派头，家世不会简单。”他们一行四人逛玄武湖，而莎莉与程昊霖摆明是一对，剩下两人的关系可想而知，不是两人有意，就是旁人希望两人有意，他的家世我也只能如实相告了。
冷琮长长一口气，叹得我心凉，抬头仰望，一群鸽子在头顶盘旋张望，似乎在窥探，偶尔一两只的眼睛反射夕阳的光，晶亮如钻石。我突然想起程虹雨脖子里挂着那颗心。“你送了根项链给她？
冷琮一怔，脸上有难得一见的羞涩，“这也被你发现了？”
“在哪儿买的？多少钱买的？”冷琮大概没想到我问了个这个实在的问题，不由望望我，我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充满铜臭味，却不得不问。
“就中正路上一家首饰铺子里买的，半个月工资。”他见瞒无可瞒，便照实了。
“半个月工资？”我琢磨着，“那就不是金的了？可我看着也不是银子的。”
他没想到我看得这么真切，顿了顿，“镀金的，但是样子看着精巧，也就比一般镀金的贵上一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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